2019年11月6日 星期三
非白色謊言
豔陽下,向日葵花田裡,女子身著紅色雪紡洋裝奔跑著,偶然一回頭,巧笑倩然。
他瞪著電視廣告裡的女子,兀自出了神,思緒飄搖到還很青澀的年代。
第一次見到老師,是在他因為拉肚子晚回班上的時候。
在教務主任旁邊站著一個女人,白襯衫配天空藍長裙,看來很優雅的女人。
「班長回來了?」
這是你們班的新導師。教務主任如是說。
在隔壁同學的簡單說明下,他才知道,原來的導師因為突來的心肌梗塞死去了,校方趕緊找了新的老師。
女人和他對上了眼,他反射性地露出面對大人時乖巧的微笑、點頭,但女人並不領情,扯扯嘴角、翻了個白眼便作罷。
奇怪的老師,他想。
然而,女人卻意外地受大家歡迎。
「老師,你有沒有男朋友?」
對國中生而言,戀愛話題總是焦點之一,尤其是年輕的老師幾乎全被問過一遍。
「沒有。」
繞著她的同學一陣起鬨的驚呼。
「我剛出生就被算命的說會剋夫,不適合結婚。」
同學的驚呼聲更響了,他坐在座位上,遠觀著把自習課當成八卦時間的人群。
或許真是年齡相近的緣故,女人說起話來不如一般老師的威嚴,反而多了幾分趣味。
「老師——」同學喚她的語氣中帶有幾分調侃,「妳不試試看怎麼知道呢?」
女人也不似那些禁不起玩笑的老師,只是勾一勾唇:「我試過啦。」
「結果呢!」
「你說呢。」女人嫣然一笑,紅唇豔得似血。
大家頓時議論哄哄,他讀書的手也不知何時停了下來。
充滿秘密的女人。
即使下了課,學生還是不放她離開,女人總是很有技巧地迴避掉關鍵的問題,一方面卻能維持學生對她的興趣。時至今日,他偶而會在業務交涉上,想起女人的話語,恨不得記下三言兩語——
嘴上功夫,這大概是女人唯一的優點。
「不要太相信那女人說的話。」
聞言,他猛地抬頭,發現自己的筆記本上記了一些關於那女人的事情。
下一堂課的老師驅散了女人身邊的幾個八卦學生,邊說著那句話走上講台。
「起立!立正,敬禮!」
他喊口令時心跳怦怦,幾乎竄上耳際,讓他聽不清自己念的聲音有沒有顫抖。
「為什麼啊老師?」
一名同學在老師翻開課本確認進度時問道。
中年男老師斜坐在椅子上,側眼看著發問的同學。
「她說的話有一半以上都是假的。」男老師扯扯嘴角,「大概七成是假,剩下三成半真半假。」
幾個同學還想發表高見,但被老師打斷,上課進度都來不及了,還想聊天。
同學笑鬧道每次都是老師先扯開話題大聊特聊的.一堂課在這種亂七八糟的氛圍下開始了。
執著在抄筆記的字體上,漸漸地,他覺得自己好像忘記了那個讓他有奇怪感覺的女人。
直到下課。
「跟我來一趟辦公室。」
男老師出了門不久,他抬起眼,望見門口的女人對他說道,「你不是班長嗎。」
「老師——一定要找他嗎?」
「你要幫我做雜務?」
「噢,那還是算了,老師拜啦。」
他無言地跟著女人來到辦公室。
「這是你們班老師之前出的歷史考卷。」女人把一疊紙遞給他,在接近她時,他聞到了一股菸味,讓他想起總是在自家巷口抽菸的壯漢。
他低頭一看,說道:「老師,這沒有改耶。」
「嗯?」女人狡獪地一笑,「你不是班長嗎?這個選擇題之前的老師改到一半,你看一看應該就能自己改了吧。」
他有點無言,但女人接著說:「你們難道沒有自己對答案的經歷?」
「自從有學長姐偷偷改分數以後就沒有了。」
「哎,真麻煩,」女人吐吐舌頭,「不然你來幫我改好了。」
他有些意外地對上女人調皮的笑容。
「這可是賦予你亂改成績的權力喔。」
相對於她散漫的工作態度,女人上課確實有股魅力存在。
「歐洲的政權更替紊亂,但其實看政治家族的聯姻,就不難理解他們如何分食這片土地的大餅……」
比起死板地復述課本上的內容,女人粗略瞄一眼課程進度,就可以講滿一節課的歷史軼聞。他看著女人身著墨綠色的雪紡長洋裝,不時低頭抄寫,知識彷彿從她身上融入黑板,再流洩到他們每個人的筆記和腦袋。
「不過,這一些不會考就是了。」下課鐘聲響起,女人如此說道。
「幹!真的假的!」
「要是基測都考哪個貴族跟貴族搞在一起,我肯定回答得出來。」
他回頭瞄了一眼幾個說話的同學,不太意外地發現全班都還醒著,而說話的,正是那些成績吊車尾的人。
「好啦,下課。班長跟我來一趟辦公室。」
「為什麼都找班長啊——」
女人瞄了一眼他。
「方便。」
辦公室的小桌子上,他拿著紅筆,一副教師的姿態;然而真正的老師,卻坐在旁邊帶有滾輪的圓椅子上,把襪子脫了下來,一股刺鼻的化學藥劑味飄向他。
他一側目,望見女人正趁著辦公室裡沒人,給她的腳指甲卸指甲油。那點點反著日光燈的鮮紅,幾乎刺痛了他的雙眼。
「妳在幹嘛?」
「卸指甲油啊,昨天忘記了。」
「為什麼?」在這個時候卸?
女人頓了頓,忽而惡作劇地笑了起來:「擦給你看啊……。」
或許是和女人衣著的氣質太不相符,這份衝擊,竟讓他心跳漏了一拍。
自那之後,女人依然頻繁地找他做些雜務,改考卷、搬東西、拿講義裡的題目稍做更動來出新試卷等,漸漸地,下課後的時間,不需要女人提醒,他也會自動到辦公室報到;過去笑鬧著發出疑問的人也沒了聲音。
他時常猜疑,為何老師會固定找他而不是其他人來做事。單純是因為「方便」嗎?但許多事情,明明找他這般文弱矮小的男生,不如找其他的人。想來想去,一個本是細小的聲音逐漸竄起,「也許是因為我很特別」?
被他人需要的感受,讓這個想法隨著每次的招喚不斷膨脹,不知何時,他開始期待每次的歷史課與每次的下課;開始在前一個公車站下車,只為了去書店多翻幾次歷史參考書。
他那時還沒想過,萌芽的感情,究竟算不算愛情,還是被需要的欣喜,或者不過是對一個未曾遇過的人的衝擊。
「喂。」
慣常的路線上,他回過頭,見到同班同學一臉猶疑。
「你……最好離那個老師遠一點。」
他眨眨眼,那位同學退縮地移開視線,彷彿剛剛並不是她開口的。
「她不是什麼好人。」
「怎麼說?」
同學脹紅了臉,噘著嘴卻遲遲未說出一句話。
他盯著她,發現同年齡的女生不成熟的美,讓他不禁和女人相作對照。
眼前女孩的青澀單純,心中女人的游刃有餘。
「我看到……她和林維杋在接吻。」女孩的視線又和他直直相交,從她的眼神,他知道女孩沒有說謊。
但他寧可女孩是以女人一般玩笑的口吻說出。
林維杋,每個班上都有的問題學生代表,抽菸、騎車、打架……據說還有吸毒等等,各種他想都沒想過的事情,林維杋都先他們一步體驗過。
在那個年紀,他心底總是渴望能做出一些離經叛道的事,但從小到大的教育,又讓他知道若真像林維杋這樣,等同是在斷送自己的未來。
他們……是什麼時候——
「你……沒事吧?」
女孩問。
他感覺自己的世界被顛覆了,什麼斷送未來,他所看見的,是自己的現在正被一步步摧毀!
「老師。」
聽到回應電鈴的對講機有所動靜,他對著監視鏡頭說道。
他等了一會,沒聽見女人回覆,倒是替他開了門。
「你怎麼在這裡?」
按著聽到的地址來到門前,女人穿著露肚的白色短T恤和牛仔熱褲就來應門,他頓時忘記自己原本的目的。
「你父母不會說話嗎?」
「不會,」他努力控制自己的視線不飄向比較私密的部位,「他們以為我是去朋友家念書。」
女人輕笑了起來,一邊請他進屋:「還真是只有好寶寶才能用的理由。」
這句話讓他腦袋一熱,撞上正要關門的女人身上。
「很痛耶。」女人皺起好看的眉,語氣卻帶有幾分嬌嗔。
他感覺女人的身體如此柔軟而溫暖,血液瞬間沖向下體。
「唔。」
比起說任何話,他唯一想到的是吻上眼前的人。
「嗯……嗯嗯!」
初吻的滋味是讓人窒息的壓力,比起他人敘述的甜美,用力過猛的他起初只覺得是兩團肉的碰撞,直到女人試著侵入他的口腔。
「唔唔!嗯!」他試著推開女人,唇舌相交處傳來麻痺的快感,手上也開始感受到女人肌膚的滑順軟凝。
「記得要呼吸喔。」良久,女人貼在他唇上說道,吐出的氣息吹得他有些發癢。
「妳……」
「和想像中的不一樣?」女人衝著他魅惑一笑,「進來吧。」
「不……」他僵直在玄關處,忽然覺得這間屋子就是個魔窟。
女人呵呵大笑:「不是說要去同學家讀書?就這麼快回去?
「進來吧,你在外面遊蕩被發現也是我要去找你回來。」
他被這段話唬得一愣一愣的,還是跟女人進了屋。
凌亂的房間充滿生活氣息,他環顧整個房間,就是不敢看女人的模樣。
即使電視上有不少內衣廣告,有些也是班上同學會拿來討論的煽情性感,面對自己特別在意的女人,她的一舉一動變得撩人。
「當自己家,隨便坐。」女人彎下腰收拾客廳茶几、沙發上的雜物,這一前彎,又似乎是要吸引他的目光,「要不要看點電視?我正好要先去洗澡。」
把電視遙控器塞到他手上、半強迫地讓他坐在沙發上,女人移動到他視線邊緣,脫起了上衣,露出裹在T恤下的膚色和雪白成套的內衣褲。
「妳!妳!」他驚惶地轉開頭,「進去浴室再把衣服脫掉啦!」
「我習慣了嘛!」
女人撒嬌似的說道,而後該側傳來門關上的聲音。
「哇。」
還以為終於能夠稍微放鬆了,肩上又突然一沉,女人嘻嘻地跑了開來,留他閉著眼怪叫道:「不要嚇人啦!」
等了一陣子,浴室裡終於傳出洗澡的水聲。他才趕緊睜開眼打開電視,讓自己轉移注意力。
十點過後的這個時間,是他們全家窩在沙發前看電影的時候,記憶角落似乎記得今天有個他特別想看的電影,但實際轉到時他才發現自己看不進任何內容。
「換你了。」
等了一會,女人擦著長髮出來了。
艷紅的蕾絲睡衣只粗略地包裹住重點部位,而身上的水氣更是讓女人看來分外性感。
「我……?」
「嗯,」女人拿起吹風機,「不然你之前和爸爸媽媽說要幾點回家?」
他被問住了,憑著自己一頭熱地跑來老師家裡,他確實沒想過自己到底要做什麼,自然也無從評估起待在女人家的時間。
「你還是先去洗吧。」
女人以一副了然的眼神催促他起身,進了水霧氤氳的浴室。
「需要毛巾跟牙刷嗎?」
還沒能靜下心來,女人開門問道,「我拿給你。」
他以為自己的心臟會不斷受煎熬,但所幸在拿過衛生用品後,女人並沒有繼續開門突襲。
乾淨潔白、鋪滿磁磚的浴室裡還殘留著女人洗髮精的香氣,他把眼鏡放到洗手台上時,注意到漱口杯上有兩支牙刷相依在一塊。
想起來,從來沒有人成功問出女人的感情狀況——她每次的回答,不是一聽可知的謊言,就是每次都不一樣。
他感到一陣失落,或許他一直以為只有自己才是最懂女人的人。
走出浴室,他已經沒有了來此的勇氣和魄力。
女人坐在沙發上大開著腳,電視播著綜藝節目,見他注意到,女人轉了台。
「無聊的節目。」
她直勾勾地盯著他,好似這句話說的就是指他。
一連轉了幾台,女人索性關掉電視,轉過頭來。
「所以呢?」她的唇勾了起來,令他想到進門時的熱吻,一張臉不禁紅了,「要開始幫你補課嗎?」
「不,我……」
「不鬧你了。」女人懶懶地攤回沙發,「也沒什麼好玩的。」
「對,我就是無聊的人!」
他撇開視線,抓起自己的背包,便想往外走。
「欸——你要去哪裡?」女人一把抓住他的背包,明明她力氣不大,他卻無法移動腳步,「我都說是鬧著你玩的了。」
接下來的事情,他總覺得是從電視螢幕裡看到的一般。
女人改拉住他的手,將他拉回沙發前。
而後女人起身,把他推倒在沙發上。
接著跨坐在他身上。
「你不是在期待這個嗎?」看著女人稍稍撩起睡衣,露出未經內衣包裹的南半球,他感覺腦袋裡更是嗡鳴一片,「老師的額外課程?」
「不是……」
他開了口才發現聲音如此乾枯且動搖,「為什麼——?」
女人對他的回應報以一貫調皮的笑容,他想也沒想地說出自己腦袋裡所抓到的幾個詞句。
「為什麼這麼賤賣自己的身體?」
聽到他的回應,女人像是從未聽過笑話的人,誇張地大笑拍手,最後趴伏在他身上抖動不已。
「都什麼時代了——」她笑得每個字都需要重複喘氣好幾遍,他好不容易聽清女人的話,「你們班上肯定也有和人家做過的女生吧?
「她們也是賤賣自己的人嗎?」
「不是,我不是這個意思……」
「不然是什麼意思?」女人輕撫著他的手臂,觸及之處全都冒出了雞皮疙瘩。
「我……」
他深深吸了口氣,覺得自己終究贏不過這個人。
「妳為什麼要和林維杋接吻?」
女人稍微撐起笑趴在他身上的身軀,歛了幾分笑容。
「你看到啦?」他看見女人的目光向下,眼睫毛搧了搧,「其實我也不想的——」
那把聲音裡像是對桃子掐出水一般的難過,從他的角度看不清女人的神情,只見得垂落著幾縷髮絲的肩膀顫抖著,忽而她抬起頭。
「騙——你——的——!」
女人捏捏他的臉頰,他嚇了一跳,定睛看女人的表情,哪有什麼悲痛!分明是作弄得逞的開心!
「呀!」
他一個翻身,把女人壓在身下,雙手箝制住她纖細的手腕,惡狠狠地瞪著那雙明明在笑,卻無笑意的眼睛。
那雙眼睛,會成為自己未來的夢魘,他此刻還不明白。
逐漸清晰的屋外雜音讓他意識到他們維持沉默已經一陣子了,女人緊身T恤下的胸部起伏緩慢,顯然並不驚慌於眼下的情勢。
「你,真的沒期待過這事的發生嗎?」
女人的紅脣揚起。
他抓起背包,奪門而出。
女人再也沒有抓住他。
那夜過去,女人出現在學校的態度依舊,彷彿這件事從未發生,也無人發現、追究。
過了幾週,學校換了新任的歷史老師,而女人離開的傳聞也在眾人口中分支、分岔,形成難以撼動的大樹。
有人說她和主任搞在一起被發現,匆匆離去;有人說她的教師資格是偽造的,她的真實身分是個逃獄的罪犯;有人說她離奇死亡,死狀赤裸而悽慘……
沒有人知道真相是什麼,只是任憑各種想像交織、交纏,鞏固女人在他們心中曾經掃起的旋風。
他再也沒有在下課時去找女人,上課等等會碰面的時刻也極力避免和她眼神交會。
或許,他害怕從女人的眼中看到全然的漠不在乎。
這種莫名其妙的恐懼如影隨形地伴隨著他成長,他也曾一度試過和不同女性交往,比自己年長的、同輩的、年幼的,文靜的、開朗的……
但他全都先一步甩了她們。
這是女人的詛咒。
他不敢肯定,若是自己成熟些才第一次遇上女人,受到的震撼和傷害是否會少一些。
那個滿口謊言的輕薄女人。
直到最後,他還是不懂女人真正的意圖。
關上電視,螢幕上紅衣女人的殘影駐留在他心底片刻,終於扭曲成回憶裡的她。
那個洋裝上全是他血淚的女人。
他緊緊咬著牙,拳頭死死攥住,彷彿要將指甲刺透掌心。
那一晚,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那麼想強暴一位女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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